凤凰独家｜武磊谈留洋：没有人在意你来自哪里

武磊要回来了。

7月28日，面对从巴塞罗那回归上海的转会传闻，武磊接受凤凰网体育采访时表示确有其事。

如无意外，武磊3年半的西班牙留洋生活即将结束。欧洲五大联赛的中国独苗，126次代表西班牙人俱乐部出战，随球队保级、降级、升级、保级，攻破巴萨球门，征战欧陆赛场，经历足够丰富。武磊为球队贡献16个进球5次助攻，在俱乐部漫长的历史上留下了属于自己的痕迹。

有人认为武磊的留洋谈不上成功，以顶级的日韩旅欧球员为参照物，他在欧洲留下的数据似乎不算多。有人认为武磊很成功，一名中国球员能在西甲球队站稳脚跟并持续出场，谈何容易。

但有一点可以确定，对武磊自己而言，这段经历既提升了他的职业生涯，也丰富了他的生命体验。这是眼下一个中国球员的极限了。

球迷心目中的留洋可能只是进球集锦里的留洋。作为亲历者，武磊对“留洋”有了更真切的认知和理解，它是一种多维度的职业体育价值追求。

即将回国之际，武磊接受凤凰专访深聊过去3年半他的变化和感悟。他的经历在这代中国球员里是独一无二的，未必能够复制，总归可以借鉴。

“我希望我的一些思考可以完整地呈现给大家看。”武磊说。

以下为问答实录：

凤凰网体育：你最近没有跟球队去马贝拉集训，是不是基本确定要回来了。

武磊：差不多了。

凤凰网体育：上赛季你有一段低谷，但赛季结束前状态找回来了。很多人以为你还会在巴塞罗那待更长时间。

武磊：这几年，其它不谈，只谈竞技层面，今年年初的冬天是最困难的。当时我是想过要不要动一动，但具体是回国还是去欧洲其它地方没想那么具体，但确实是想动了，因为觉得自己当时不能给球队带来什么帮助了，那种参与感不像之前那么强烈。不过当时主教练让我留个半年再看，让我再坚持坚持。我一度内心很煎熬，换队的想法一直在徘徊。他跟我说了这话之后，我还是有了一股不甘心的劲儿。因为出来一趟并不容易，如果当时真的回国了，内心还是会不甘心的。所以下定决心再拼一拼。从过程和结果来看，是有回报的。最后还是也进了球。

凤凰网体育：这个竞技层面的困难怎么造成的？

武磊：很多因素。有我自己身体的原因，也有竞争环境的原因。这里的竞争很激烈，18岁19岁小孩上来，这股虎劲儿很明显。我31岁了，我能感觉到在身体上不像他们，甚至不像三、四年前来的自己。他们这边的青训水平很高，不在球队内部是看不到的。如果他想把整个队换成年轻人，一点问题没有，强到这个程度，但他不可能全换掉，所以每年一两个名额往里挤。

凤凰网体育：每个转会窗口几乎都有关于你去留的传闻，对你是否会有干扰。

武磊：我理解大家，就我在五大联赛踢球，中国没别人了，所以都关注我。完全没困扰不现实，毕竟网上新闻我也看。我踢不上球的时候，大家就说你换个队，走吧。这两天我要回国的消息出来了，又有人说，还是留在西班牙人好。我还是得有自己的独立思考，要想清楚什么是对自己最好的选择。

凤凰网体育：在西班牙人效力3年半，你觉得自己跟俱乐部是一种什么关系了？

武磊：来了之后经历了很多，时隔多年进了欧联，又降级，再打回来。上赛季最后一场还在格拉纳达看到对手降级，我当时就发朋友圈，什么都经历过了。是西班牙人俱乐部让我完成了梦想，感受了欧洲足球的文化。哪怕我以后回去或者退役了，西班牙人的比赛我肯定会关注。已经有感情了。

凤凰网体育：留洋这个事儿更早的时候就有可能发生，说是丹麦的哥本哈根想要你。你当时接收了什么信息？

武磊：除了哥本哈根还有莫尔德，索尔斯克亚带的球队。如果那年去了哥本哈根，还可以打欧冠。但那时候我还小，22岁不到，那时候更纯真，对留洋的想法还不那么成熟。早出来晚出来，各有利弊吧。

凤凰网体育：你那时候跟徐根宝表达过想出去吗？

武磊：我表达过。但他觉得我火候还没到。他看的东西比较多，知道外面踢球遇到的困难我可能不能处理得很好，那时候太早了。

凤凰网体育：他很早的时候（2016年）对媒体说过一句武磊的水平到了欧洲只能打西乙。他对你说过这话吗？

武磊：他没有亲口跟我说过，我是从媒体上看到的。他之前有个西乙B的俱乐部，后来升到西乙了，那两年他在西班牙时间比较多，所以说了这个话。当时我不理解。我没出来过，电视里看比赛是没有概念的。我真来了之后，发现他的说法不是没道理，西乙水平确实很高。

凤凰网体育：你那时候跟上港的合同里有留洋条款？

武磊：是有。我跟上港的合同一直有这个条款。上港接东亚的时候新签合同俱乐部就理解我这个想法，我说先为球队拿中超冠军，然后有机会就一定要出去。还是要感谢上港，国内联赛当时竞争很激烈，还是愿意让我出来。

凤凰网体育：你去巴塞罗那有一个背景，西班牙人俱乐部的老板是中国人，这也是外界当时质疑、或者担忧的地方，怕你这个留洋不太纯粹。

武磊：2019年也有其他俱乐部找我，西班牙人最打动我的是他们说观察了我三年的中超比赛。这是我比较看重的。来了之后确实感受到这点，我们球队有专门的球探系统，每年都看中超比赛，分析谁能够在什么级别能来西班牙人俱乐部踢球。

凤凰网体育：所以你认为商业原因不是主要原因。

武磊：我当时最担心的倒不是国内的舆论。俱乐部的老板是中国人，我是中国来的，我更在意当地的舆论。这个事情得从两方面看。一是中国老板，中国球员来了可能有一定的优势。但另一方面，反而给我更多压力。这种情况下我更需要证明我不是靠中国老板出来的。我要花更多时间训练去证明自己。所以它是一把双刃剑。出来踢球，主要想自己踢得上或踢不上，但出来之后会发现训练和比赛只花了一个人的少部分精力，我需要处理很多场外附加的东西。第一堂课我就跟自己说，不能让别人看不起，不能让别人说你是老板的关系户。不过从训练和比较效果来看，我觉得是得到了当地人的认可，他们挺喜欢我。

凤凰网体育：你没有留洋之前，当时对留洋的理解是什么。

武磊：更多是做心理准备，如果来了踢不上球，应该怎么应对？主要是有这个担心，怕自己能力达不到。

凤凰网体育：上港俱乐部里有留洋经历的人是孙祥。他跟你聊过这方面的经历吗？

武磊：聊得很简单。每个人的家庭、经历、性格都不一样。留洋这个东西如果要给建议，或者你让我给后面人的建议，很难。这几年我也看了很多思考了很多，网上有很多人说武磊刚来西甲就挺成功，是不是中国可以复制这样的留洋？我想说，每个人都是个体，不是那么容易复制的。更多是看自己怎么去调节处理各种问题的能力。

凤凰网体育：你的起步还算顺利。你怀疑过自己吗？你在什么阶段怀疑过自己。

武磊：前一年半挺顺利，队友对我都很好，当地球迷对我很热情。还是今年冬天最困难。

凤凰网体育：进巴萨那个绝平球的时候你幸福吗？中国球迷会觉得中国球员终于在大场面里扮演了一次角色。

武磊：我心情比较平静。进完球后我也算平静。我已经在这个平台上了，我在这个足球环境里，一年和巴萨、皇马、塞维利亚、马竞各打两场，我熟悉了这种场景。不过回到更衣室看到手机里朋友发来的消息，那时候我能感觉到这个进球对中国球迷来说蛮有意义的。

凤凰网体育：降级之后，有人认为你应该转会，不要踢西乙，他们不希望唯一的中国球员踢次级联赛。但你当时反而跟球队续约了

武磊：主要我相信球队第二年肯定会回来，这个是最重要的原因。第二考虑的是孩子和家庭生活。如果我年轻五岁，我可能在欧洲能游历过更多俱乐部和国家。

凤凰网体育：这时候你对留洋的理解是不是已经有些变化了。

武磊：我们在欧联杯资格赛里和保加利亚、匈牙利、冰岛的球队都踢过。我觉得留洋不见得非要五大联赛，小联赛或者次级联赛，重要的是一种氛围。在其它联赛可能也能感受到同样的东西。

凤凰网体育：踢西乙的那个赛季，你没有赢得更多机会，31次出场只有8次首发。

武磊：其实西甲、西乙的水平相差并没有那么大，徐指导是对的。我刚来那一两年，我会去现场看B队的比赛，我就是想看同年龄段的西班牙球员跟中国球员差距有多大。看了之后说实话，会更加绝望。西乙B的球队去打中超可能也是中游水平。

凤凰网体育：我印象很深的是球队冲回西甲后，你跟队友在一个平台上和地面上的球迷隔空庆祝，你当时拿着话筒喊话，有些腼腆，但很开心。

武磊：那时候疫情，球迷不能进球场。我们有时候出发去比赛，球迷就会一路开摩托跟着大巴送我们到球场。很多主场比赛，球迷在外面放烟花迎接我们。我能说那种感觉太好了。升级之后大家很开心。那年我自己出场时间越来越少，但我能感觉当地球迷认可我。这三年半，我觉得这一点不容易。

凤凰网体育：中国人的身份给你带来了什么？

武磊：其实当地媒体和球迷，包括队友，他不会因为你是中国人就对你放低标准。当你表现好的时候，他也不会因为你是中国球员就给予特别的赞扬。所有人的评判标准都是一样的，西班牙人、南美人、亚洲人。我们国内球迷更多的是在想，你是个中国球员，你该怎么样你不该怎么样。教练、队友和球迷不会在乎你是哪里人。这些年能坚持下来，一个很重要的原因，球迷会给我尊重。如果球迷嘘我，自信心可能就没有了，那种打击会很大的。

凤凰网体育：上赛季的西甲你23次在联赛里出场，4次首发，数据虽然比之前少了，但也算是球队的主力替补。你怎么看待这个角色？

武磊：中国球迷或媒体首先把你当中国人，他们会对我有很高的期待。可是一个球队25个人报名，肯定有14个替补。如果我去年这些出场时间球迷都不满意的话，那比我出场时间更少的人是不是更应该转会离开？都这么想的话，比赛都没人了。大家都有自己要扮演的角色。球队总得有替补。你不能说中国人好不容易出去了，就一定要打比赛，打不上就换队。那再打不上呢，又换队？这不是足球的本质。还是大家对我有太高的期待，但我心态不会受影响。

凤凰网体育：巴塞罗那的生活和上海的生活有什么不一样。

武磊：这里倒是辛苦一点，就我和老婆带两个孩子，家人因为疫情没办法过来。在国内更容易被舆论包围，在巴塞罗那更简单，我的性格可能更喜欢这样。

凤凰网体育：你不是巴萨球员而是西班牙人球员，在这个城市感觉怎么样。

武磊：两支球队没有什么恩怨。走在马路上大家看到我，我是没感觉到巴萨球迷的敌意。大街上跟我打招呼的球迷比上海多。很多人上来就说我是巴萨球迷，我能跟你合影吗。他会先表明身份。这里出门很容易被认出来。前两天我在马路上走，一辆出租车开过去了，然后他又把车倒回来了，我以为他想问我要不要打车，结果他把车窗摇下来说你是武磊吗，能跟你合影吗。

凤凰网体育：巴萨一直是城市的绝对名片，是加泰罗尼亚城文化的旗帜。西班牙人向来成绩一般，可还是有自己稳定的球迷群体？

武磊：其实诺坎普现场很多球迷都是来旅游的人，而看西班牙人的球迷一定都是铁杆。我倒没有觉得西班牙人在这座城市里比较弱势。成绩上是，从球迷基础来说，并没有成绩上的差距那么大。巴萨代表加泰罗尼亚文化，西班牙人偏包容一点，它比较崇尚自己培养的人。

凤凰网体育：你们平时需要配合俱乐部做哪些工作来宣传俱乐部文化？

武磊：跟国内相比总体差别不大，但这里的球员跟球迷距离更近一些。这里节日和纪念日很多，这种日子俱乐部会去做很多事情。西班牙情人节，俱乐部在兰布拉大道摆一个卖花的摊位，因为那天男孩子要买花给女孩子，女孩子要送书给男孩子。

凤凰网体育：最近两年半你是否觉得自己幸运？国内的队友一直在没有观众的集中封闭的环境下踢比赛，但你的工作状态是正常的。

武磊：肯定的。但这话只说对了一半。他们羡慕我，其实我也会羡慕他们。这个封闭很难受，国家队集训我知道，人真的受不了，他们会觉得我在外面正常生活。但我也会羡慕他们在国内，我的亲人都在国内，疫情期间我回不去。

凤凰网体育：这两年你有看中超不。

武磊：有时间会看，但这段看得少。我说实话我看到转播画面就不太想看，感觉踢野球一样，随便找了个场地就踢了，已经不是比赛的感觉。

凤凰网体育：这两三年中国队征战世预赛成绩不理想。你认为自己踢出了应有的水准吗？

武磊：我对自己的发挥很满意。

凤凰网体育：但比赛过程和结果都不太好。

武磊：我觉得这个大家要理解，中国足球就这个水平，如果你觉得国家队发挥得不够好，可能是你对中国足球的定位有偏差。我们是从业者，我们是真正在场上踢球的人，我们知道差距有多大。我们一旦穿国家队球衣上场，不可能不拼，不可能懈怠或者散漫，真的不可能。从比赛过程来看，除了输给越南发挥失常不能接受，其它比赛是我们现在的水平。没有人会在国家队摆烂。十二强赛里中国男足的排名很正常。我们在亚洲是10名到12名左右。

凤凰网体育：但大家对你的期待会高于一般国脚。

武磊：大家觉得我表现不好的原因是，他们认为我在外面踢球，回来没有带来更多东西。但其实我想说，我现在这个年龄，就我一个人在欧洲踢球，可是足球是团队运动，一个人改变不了太多。球员留洋是球员的职业追求，不是为足协留洋，不是为完成别人的心愿而留洋。如果说留洋的目的是为了给中国足球找面子，这不对。当然对于球迷的失望我能够理解。

凤凰网体育：有一次你飞中东跟国足汇合，本来那个周末有西甲联赛，结果你要提前到国家队报到。有球迷认为国家队这么操作很有争议。你怎么理解这个事情，中国足球和世界足球不在同一节奏中？

武磊：我们就从来没有在一个节奏当中。那次我印象深刻，我们本来要在周末的客场打马洛卡，从那周前几天的训练来看我应该是首发。我跟教练说，国家队需要我，十二强赛对中国国家队来说很重要，大家都非常不容易。其实教练当时有点生气。我作为职业球员，我真的不知道怎么跟他解释。我知道应该踢完俱乐部再回国家队，我不知道怎么开口。

凤凰网体育：中国球员很难对国家队说不？

武磊：对。可是这种情况大家设身处地想想，我不知道这是一种什么样的滋味。大家都喜欢看到中国球员留洋欧洲联赛，但球员真出来后，你在征召他的时候又不按外面的正常节奏去走，这就没法弄了。

凤凰网体育：回中超后你的职业生涯还有好几年。留洋回来你是个什么心态。

武磊：职业生涯该经历的都经历了，该见识的见识了，该学到的学到了。回去后怎么再跟兄弟们拼一拼，看能不能拿个冠军，会更有成就感。从个人来说，我会更多地享受足球，不会顾虑太多了。

凤凰网体育《凰家看台》出品

作者 丰臻